父亲一辈子用过三部车:牛车、独轮车和板板车。
我记事时,父亲只有30多岁,理着小平头,喜欢吹口哨。
那时,父亲被安排在公社运输组,用着一部牛车。
牛车是木制的,有一个把手、一个车厢、两个轱辘。把手有大腿粗,比车厢长两倍左右,轱辘边沿包着铁皮。牛车可载两千多斤重物,行走时老远就能听见“嘎依——嘎依”的声音。
一天,父亲驾驶的牛车陷于泥坑中,再怎么鞭打水牛也无济于事。众人见状过来帮忙推,“一,二”,还没喊到“三”,车子就蓦然飞起来,轱辘瞬间从父亲两条小腿上碾过,他“啊”了一声就失去了知觉。
父亲醒来时,躺在卫生院。主治医生说:“必须锯掉两条小腿,不然命保不住。”
听了这话,父亲急得大声哭喊:“不要锯啊!”
祖母听说冯口公社卫生院有个姓张的医生看跌打损伤蛮行,就和我母亲连夜把父亲转到那里。
张医生看过父亲伤势,说:“骨头全碾断了,不过还有救。”他给父亲打了麻药,用手轻轻地揉捏断了的骨头,慢慢校正。处理完后,他给父亲双腿涂上厚厚的石膏。
三个月后,父亲没死,又能跑了。但打那以后,父亲就远离了牛车。
此后,我的二弟、三弟、幺弟相继出生。我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,即使天天吃难以下咽的菜饭也几乎到了吃上顿没下顿的地步。父亲常常推着独轮车到生产队里干活。独轮车也是用木头制作的,有两个把手、两个车腿、一个车厢、一个轱辘。农忙季节,父亲靠它运输牛栏肥、猪栏肥、化肥、大豆、麦子、棉花、谷子、油菜籽和粟米;农闲时节,父亲用它到水利工地上运土方、砖块、石头和水泥。
收工回家,父亲从不闲着。为了维持生计,他顶着压力,在自留地种上可以卖钱的甘蔗。夏天,他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推着一车一车的土,倒在田边,再用篾箕端到田里为甘蔗培土。他顶着烈日,赤着脚,汗水顺着脚淌到田里,踩出一条泥泞的路来。春节到了,父亲把甘蔗绑在独轮车上,推到刘巷街去卖,再用卖来的钱到江北买大米。
父亲很节约。他规定:全家只能吃早、中两顿菜饭。姐姐当时刚满10岁,我不到9岁、二弟三弟不到7岁,幺弟不到5岁,按现在的说法,我们都处在生长发育的黄金期,需要及时补充营养,而当时我们却忍饥挨饿。
每天夜晚,我都极不情愿地躺在床上,脑子里只有两个字:“吃饭”。白天上课的时候,我从不敢举手发言,也最怕老师点我回答问题。因为太饿了,即使坐着也感觉整个教室在倾倒,要使劲抓牢桌子,才不至于坠地。
偶尔,父亲收工回来,独轮车上会放几条发臭的死鱼,他说那是在集体养鱼的堰塘里捡来的。死鱼经过祖母的烹饪,成为美味佳肴。
转眼进入20世纪八十年代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,我家忍饥挨饿的日子终结了。又过了几年,我们兄弟姊妹都成家立业了,三个弟弟家都建了楼房。
我和妻子都在外地参加工作。那年,我们有了可爱的宝宝。父亲知道后高兴得不得了,立即叫三弟送我母亲来照顾坐月子的妻子。
那些年,我们全家每年春节都会回家。而一回家,我总会看见父亲拉着一辆板板车。
板板车大部分是木制的,由两个把手、一个车厢和两个轱辘组成,轱辘是用钢圈、钢丝和轮胎做的。因车厢全是木板,所以叫板板车。
那时,父亲已年近古稀,但他仍然种着两亩蔬菜。他说,要靠劳动养活自己和我母亲,不给儿孙们添麻烦。他舍不得买化肥,菜地全部施用大粪。他在板板车上安装可装一千多斤大粪的座桶,然后到几里甚至十多里外的集镇、学校等地掏粪,装满后把绳子套在肩上,把板板车拉到菜地里浇粪。有的路面坡度较陡,父亲拼着老命,一路辛苦一路汗,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个累字。
父亲82岁那年,身体依然硬朗,照例拉着板板车行走自如。有一次,父亲买回散酒,喝了几杯就不省人事。母亲叫来二弟,把父亲抬上床。父亲这一觉一睡就是几天,其间母亲给他喂了几次水。后来才知道父亲那次喝的酒不是酒,而是不法分子勾兑的甲醇,枝江、宜都、当阳等地有多人因此中毒身亡。
两年后,父亲平静地走了。
送走父亲那天,我遂了父亲心愿。我把他使用过的板板车推到老家公路旁,连同他的床、棉被、衣物一起,一把大火烧了。
(作者单位:湖北香青化肥有限公司)
编辑:陈慧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