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0年，3月的风裹挟着春的气息，吹散了我初离家乡的微寒，也推我踉跄着踏入了昆明的军队营房。营房是方方正正的灰，道路是直来直去的硬，清晨的起床号短促而干脆，劈开了尚带露水的空气。这里的时间被切割成齐整的方块，脚步要踏着口令的节拍，连呼吸，仿佛也得按着操典的节奏来。

记忆中的昆明自有它不可驯服的烂漫。墙外的春意，是关不住的红。圆通山的樱花，开得毫无章法，一团团挤在枝头，粉云般压弯了树枝。那颜色浓得化不开，竟像是要滴落下来，洇湿了山下营房严肃的灰墙。翠湖的水波漾着柔光，红嘴鸥的翅膀掠过水面，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，在阳光下闪烁如星子。偶尔得闲出营，坐在水边长椅，看鸥鸟起落，看岸边卖酸角的老阿婆，皱纹里盛着阳光的笑。买一把酸角丢进嘴里，那酸味尖锐地刺破舌尖，却奇妙地中和了军营生活的板正——原来春城自有它的手段，把棱角分明的日子，也酿出一点活泼的酸甜。

营墙之内，日子如营房般方正，然而平凡中亦藏有细小的欢愉。记得一次雨后训练，泥泞的操场上，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前进，军装被浸染得颜色深重，沾满了泥浆的鞋子沉重地踩着水坑。正此时，炊事班端出来一大锅鸡汤米线，掀开锅盖的刹那，浓郁的香气如云蒸腾，迅速弥漫了所有角落，几乎要把我被泥水浸透的身体都蒸腾得松软了。大家围着锅，捧碗举箸，碗中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汗湿的脸颊，也模糊了操场的泥泞；我啜饮着洁白滑爽的米线，那浓郁鲜美的滋味在舌尖上化开，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，熨帖了寒雨里打湿的身体——原来泥水里的跋涉与舌尖上的暖香，竟可如此奇妙地交汇于春城军营的雨中。

营门之外，春城的生活是流淌的溪水。文林街的咖啡馆里飘着异域的香，翠湖边的长椅总有喁喁私语，那些花担子，更是挑着满城春色在巷弄里穿行。一次帮推花车的老妇上坡，她抹着汗，把一束带着露水的紫色野花塞进我手心：“当兵的小同志，辛苦啊！”那花枝微凉，我握在手里，心头却滚烫起来。花束的芬芳混着军营里的汗味，竟也成了青春里一种奇异的调和。

时光如翠湖的水，映照春城也映照营房，无声流去。多年后，当我再回昆明，满街依然飘荡着花香，我仿佛又听到当年操场上空那嘹亮军号声的回响。军营的方正框住了我青春的年华，而昆明的春色与暖意，却如一坛深埋于记忆角落的泡菜，由光阴之手悄然发酵；如今启封，那浓郁的、糅杂了汗水与花香的滋味，竟依然鲜活地弥漫于今日的呼吸之间——原来岁月深处最朴拙的坛子，封存的恰是生命最醇厚的光泽。

春城如坛，旧日如盐；腌渍其中的军旅时光，非但没有朽烂，反而在记忆的暗处酿出了难以言喻的甘美——这或许便是时间以它无形的手，为青春披上的一层不朽釉彩。

（作者单位：安徽六安市霍邱县局<营销部>）

编辑：陈慧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