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时背诵“十万工农下吉安”的诗句，只觉气势磅礴，如见千军万马踏破赣水，直指这座江右小城。彼时懵懂，不知这“吉安”二字，竟与我血脉相连。后来年岁渐长，才晓得这古称“庐陵”的地方，素有“江南望郡”“金庐陵”的美誉，更藏着“文章节义之邦”的千年文脉。

吉安多水，水多成阵。城郊古村中，二十八口水塘串联如北斗七星，映着三百六十七座明清建筑。青砖灰瓦，飞檐翘角，静默地立着，仿佛在等待那些早已消逝的读书人归来。水塘边常有妇人浣衣，木杵击打青石的声响，在晨雾中荡开，惊起几只白鹭，掠过水面，又隐入对岸的樟树林。我想，这景象，与六百年前恐怕并无二致。

梁氏古祠永慕堂的斗拱如雄鹰展翅，三进式的宗祠内，两个天井漏下天光，照着那些精巧的木雕、石雕、砖雕。花鸟鱼虫、人物山水，无不栩栩如生。最妙的是正梁上的“百子图”，上百个孩童姿态各异，或读书，或嬉戏，或打闹，竟无一雷同。据说当年匠人雕刻时，特意观察村中孩童的神态，故而格外生动。我站在堂中，恍惚听见百年前的读书声从梁上传来，细辨却又消散在穿堂风中，想来那些刻在木头上的孩童，也随着这风穿越了历史。

古街的石板路凹凸不平，走上去脚底生疼。街边的老屋，门楣上还留着“古槐第”的字样。槐树早已不知去向，只剩一座牌坊孤零零地立着。小时候，祖父常指着牌坊说：“这是出过举人的。”我那时不懂，只觉得那石头上的花纹好看。如今牌坊依旧，祖父却已作古。偶尔有游客驻足拍照，闪光灯一亮，牌坊上的“圣旨”二字便短暂地耀眼起来，随即又归于黯淡。这光景，仿佛隐喻光阴倏忽。

文昌阁的飞檐上蹲着几只石兽。老人们说，那是镇阁的灵物。我仰头看它们，它们也低头看我，彼此都不说话。阁内供着文昌帝君，香火不旺，只有几个老人在烧纸。我想，如今的读书人，大约都不信这个了。

老宅门楣上的“大夫第”金漆早已斑驳，雨水正沿着雕花窗棂的沟回蜿蜒而下。忽然听见有人踩着湿漉漉的麻石路走来，却是穿蓝布衫的货郎，担子两头竹筐里露出麦芽糖的光泽。他的布鞋踏过明代铺就的巷道，惊起一滩银亮的水花。

祠堂前的石鼓在雨中泛着青光，族老们争论田赋的声音似乎犹在梁间萦绕。转角处闪过半幅石榴裙，金线绣的缠枝纹在雨气里明明灭灭。我想伸手挽住那片衣角，却只接到几滴冰凉的雨水。

雨更密了。檐角铁马突然叮咚，惊飞了瓦缝里的斑鸠。那些消逝的人和事，此刻就悬在雨线的另一端，我不禁想象只要数清九百九十九滴檐溜，就能穿过雨幕，触到他们带着体温的衣襟。

雨水顺着赣派民居的瓦当滴下来，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，像一串散落的南唐旧事。我站在天井巷口，看雨帘中的钓源古村，那些翘角飞檐在雨雾中渐渐洇成水墨。恍惚间，时光在雨声中起了皱褶。

（作者单位：江西吉安市遂川县局<分公司>）

编辑：陈慧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