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深秋,我放假回村,早上,露水在老槐树叶上凝成霜花,我看见张文义爷爷又佝偻着背往井台挪去。他脖颈处和侧脸上那几道蜈蚣似的白疤,在晨雾里若隐若现。村里人见了他,总要停下手里的活儿,恭敬地喊一声“张叔”或“张爷爷”。儿时的我们一些小伙伴见到他后,都跑得远远的,尽管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慈祥老人。我们都怕他脖子上那一道道疤痕。
谁能想到,这个走路都打晃的老人,曾是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抗日英雄,他脊梁上的每一道弯,都藏着比松花江还长的故事。
村里老一辈人回忆说,1932年腊月,9岁的张文义跪在雪地里,看着父母的坟头被北风卷来的积雪掩埋。一双结满冻疮的大手突然将他拽进怀里——是堂叔张二这个一辈子没成家的庄稼汉,用破棉袄裹紧怀里的张文义,在呼啸的北风里走了十几里山路。“别怕,有叔在。”张二呼出的白气在两人头顶凝成冰碴,却暖透文义的心。
往后的日子,叔叔的脊梁成了文义的天。饥荒年景,叔叔把掺着树皮的苞米糊糊全喂进他嘴里,自己啃着冻硬的谷糠团子;寒冬腊月,叔叔把唯一的棉被盖在他身上,自己缩在炕头打哆嗦。为了供文义念书,叔叔白天在地里刨食,晚上偷偷编筐换钱。有次文义发烧说胡话,叔叔背着他在雪夜里狂奔十几里求医,回来时棉鞋都磨得露出了脚趾头。
1940年,17岁的张文义瞒着叔叔参了军。临走那天,他在窗台上留了张字条:“叔,等我打跑鬼子就回来。”在东北抗联队伍里,他像棵扎根黑土地的红松,在零下30摄氏度的雪窝子里潜伏,在枪林弹雨里冲锋。1943年的一次伏击战中,日军的炮弹在他身边炸开,飞溅的弹片划过脖颈,鲜血浸透了棉袄。可他咬着牙继续还击,直到支援部队赶来。战后,他被授予二等功。
抗战胜利后,组织上准备送他去军校深造,大好前程就在眼前。这时,一封家书改变了一切。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张二叔病重。”张文义握着信纸,眼前浮现出叔叔佝偻着背在雪地里背他的身影,想起那些饿着肚子也要让他吃饱的日子。那个晚上,他在煤油灯下坐了一夜。窗外的月光洒在军功章上,映出他眼角的泪。“国已经安定了,家也该有人撑起来。”天一亮,他交上了退伍申请。尽管上级舍不得放他回来,尽管战友们哭得泣不成声,张文义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村中。
回到村里的张文义,把军功章和奖状锁进木箱底,扛起锄头成了地道的庄稼汉。镇里要给他安排轻松体面的工作,他摆摆手:“我哪儿都不去,就守着这片生我养我的黑土地。”20世纪80年代初,他带着村民办起砖厂,手把手教大伙儿烧砖技术;又领着年轻人种起经济作物,把穷得叮当响的村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。可又有谁知道每当霜雪天气时,张文义疼得满炕打滚,满身伤病让他疼痛难忍。村里人知道后,更加尊敬他了。
岁月在张文义的脊梁上压出越来越深的弧度,可他的心始终年轻。53岁那年,他主动辞去村支书的职务:“该让年轻人闯闯了。”卸任那天,全村老少都来送他,有人抹着眼泪说:“张叔,您这脊梁弯了,可撑起了咱们整个村子啊!”
1998年夏天,松花江洪水肆虐。松花江一条支流经过我的家乡北安市拜泉县通北镇,那条堤坝不仅保障着附近十几个村屯的用水,而且保护着我们的安全。一旦决堤,十几个村屯都会受灾。堤坝被冲开那天,已经60多岁的张文义,拄着拐杖站在决堤口大喊:“跟我上!”他拖着布满弹片伤痕的腿,和村民们一起扛沙袋、堵决口。洪水退去那天,他累得瘫在泥水里,却笑着说:“当年打鬼子都没怕过,还怕这大水?”
张文义爷爷永远离开我们那天,全村人都十分悲痛。按照他的遗愿,军功章随他而去,他曾说:“我是党的儿女,祖国母亲的孩子,为国为家做的一点点贡献不值得一提,军功章不留给儿孙们,是怕他们因为我这点功劳而骄傲,给政府添麻烦。还有,前几年政府部门给我的老兵补贴,我一分没动,我死后不留给儿女,全部捐给镇上修养老院,为家乡献上最后一分力。”
张爷爷彻底离开了,但他门前的老槐树一直生长旺盛。每当有人路过,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。张爷爷脖颈上的伤疤,永远弯着的脊梁,成了村里人心里一座活着的丰碑——那是最朴素的家国情怀,是先为国战、后为家守的担当,更是一个普通人用一生践行的承诺。
村后的松花江还在流淌,带着冰雪的记忆,带着英雄的故事,流向更远的地方。
(作者系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拜泉县零售户)
编辑:陈慧芳